2022 年志

2022年是转折的一年。

我一直陆陆续续地写东西,念书的时候多半发在其他人能看到的地方,工作以后大部分只是写给自己。这些长时间的记录,是一部冗长,重复,似不断在迷宫里尝试找到出口的,第一视角独白。

我无法准确的表达从”有愿望到努力但是没有实现”这样的多次循环中的思想过程。如果这个过程长达十几年,如果思考的局限性始终无法打破僵局,如果这种循环发生在各种不同的领域和纬度。欲望,动机,自身条件,外部环境,自我要求,他人期望,执着的东西,追求的意义,以及幸福的要义,所有的变量都思考过,没有出口。上半年我感受到自己已经逼近临界点,那时候对未来有一种假想: 幸福的人是不主动寻找答案的。

果然,七月之后我没有再写过一个字(笑)。

回头看,人是需要真实世界的正向印证的,如果没有,除了不断前行叩问,没有什么自己能掌控的部分。但在另一方面,内心中的热爱和相信,是抵抗所有这些最好的或者也是唯一的办法。用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去对抗不可知的世界。

让我感到不对劲的执着,与我内心相违背的期许。当我无数次在暗夜毫无睡意,当我在谷底觉得统统放弃也没有什么可惜。That’s when I decided to set myself free.

感谢命运馈赠, 在我放下执念,放过自己的时候,给了我最好的一切。

纽约 2022

和纽约有很好的缘分,过去这几年,每次来都是美好的回忆,带着意犹未尽离开。

18 年在这里过的生日。那周我司新品发布,专门在纽约的SOHO区设立一个Pop Up Store。我作为设计团队成员,捡漏代替前辈出差,来纽约玩儿了几天。 一个只见了两面的湾区小哥也说想去纽约,听说我过生日又请我看Hamilton。当时完全摸不到头脑–Hamilton的票作为音乐剧爱好者的我自己都买不下手。后来这位小哥和我谦虚礼让的同游三天,回西边就没有再联络了,算是一桩悬案。不过Hamilton,我很喜欢,也许是天上飘下来的礼物。

19年9月,工作不太顺心,想给自己放个假,决定来纽约逛博物馆。当时突然起意要把中央公园绕一圈,结果绕了几个小时就累的不行,只能坚持走完一个小圈儿。那是第一次真正了解中央公园的美 — 树林,湖泊,雕栏,草坪,有的地区艺术气息极浓,有的地方像是野山。苏州的园林讲究移步换景,中央公园是移几百个ft,换一个情境。17年到19年,我频繁前往伦敦巴黎的博物馆美术馆。这些东西越看就越跌进去,逐渐从点到线,再从线到面。那次在纽约大都会,嫌弃美国的馆藏和巴黎和奥赛和伦敦的国立美术不好比。其实后面才知道,印象派不被沙龙待见的时候,大量的流入美国和俄国。

2021年5月,疫情一年半之后,几个挚友决定一起在纽约过五一。三个人从三个地方出发,在纽约碰头。我们三个脾气个性各不相同,倒是蛮好的互补。一个爱操心,提醒我们什么都要早计划;一个有主意,各种有意思的地方搜罗了一堆;我对纽约相对比较熟,负责把主意变成具体成行动方案。那次去了很多我自己不会去的地方,比方说Artehouse, Spyscape; 还有一些一个人很难尽兴的事情,比方说法拉盛周中$7一小时的练歌房。

今年5月初跟着新的团队又来了一次纽约。白天会议行程很满,晚上同事们一起出去吃饭,天天弄到11点多回酒店。我好久没有和一群人这么长时间的从早到晚混在一起,而且意料之外的开心。不仅每一顿饭都好吃,而且公司旁边,沿河的步道长达几公里,我每天都去跑一小段儿。周末挚友从波士顿下来陪我,推荐了Hadestown。大概是西边的事物实在太繁杂,这次离开时尤其依依不舍,于是就促成了五月底又再回来。

正巧前几个月看世界简史的时候,读到埃及,古希腊,两河流域,犹太民族,对这些文化的根源有了粗浅理解,所以这周两次去大都会,一次重点看埃及和古希腊/罗马,一次重看了14-16世纪的欧洲画。顺便也去重看了亚洲馆的中国佛像,壁画,唐偶和水墨。

大都会有全世界最全的埃及馆藏,原来不了解,这次再去看,的确藏品数量惊人。从pre-Kingdom一直到公元前4世纪被波斯人灭亡,几乎都能连续的看下来。古希腊和罗马就远远不如欧洲的馆藏了,但据说每年也在缓步的增加。上周六运气特别好,大都会有个爵士乐团,每半小时演一次,每次换一个场馆。用网上偷新学来的词,这叫“双厨狂喜”,双厨是什么我也搞不懂,但是狂喜是真的,一路追着他们到八点多才离馆。

今天晚上又去了一次大都会,看了一部分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绘画。之前一直对18世纪之前的欧洲绘画不怎么感兴趣,大作看不懂,中世纪作品(宗教)主题又太过单一。这次是抱着再去看看Delacroix这些印象派推崇的18世纪早期的大画家的作品。上二楼,一开始是16世纪左右的,在复习了陈丹青的局部之后,也慢慢能看进去了。读到的世界史,以及看完Hadestown去稍微熟悉一下的古希腊神话帮了很大的忙,看的明白的东西更多,也更有乐趣。一入豪门深似海这句话虽然毫不相干,但描述的这个通感,非常的合适。

闭馆之前再去看一遍我最熟悉的那一群,再熟悉也是常看常新,能记住的还是太少。看比较多沙龙派以及更早的作品之后,我能想象出为什么当时印象派这些人的东西不受待见。因为看上去简单,不够宏大,不够(阶级的)高级感。更细腻的东西出现了,而且确实也更接地气一些。但他们每一个人还是令我感到十分的惊异。在几十年里,在作品里,逐渐形成个人的风格,都是有迹可循的。相互的影响,传承,也清晰可见。这次让我最惊讶的是Degas,他的画,他的雕塑,一个是大都会怎么馆藏的那么多,另一个是怎么会那么好。

MoMa也是,每次去都几乎和没去过一样。留意几个喜欢的艺术家,回家想再做做功课。

这次整个在纽约的过程,和理想中的样子高度重合 — 正好有一本在看的书,最近也正好看的进去。大量的时间用在了解,感受,和学习艺术人文的东西。整个沉浸的状态是非常好的放松和休整。

特别和同事聊了一下纽约的宜居性,大家都非常的满意。我也是真的有点心动。但在这周忙着工作的那三天,又觉得这个城市再好也与我无关,无非是酒店和公司两点一线,于是又有点儿犹豫。目前纽约总是在我向往的状态里存在,是一个不错的情况。可能是在十分无聊的衬托下,有趣的纷繁复杂的才显的特别有吸引力。

期待再来纽约。

When October Goes

这周听到一首应景的歌。

秋天来了,下过雨后天清澈了许多。我往返于最熟悉的trail上,中间一段能看见美景,最近常在赞叹这也太好看了。高高的枯草中央有印着天空颜色的水; 远方的黛山,环绕了整整一周; 雨后潮水涨上来,把冒着腥气的半干的海滩涂填满; 白色的海鸟星星点点的觅食。天高山近,一条小路,迎风而上,脚上费力,听见的只是自己的呼吸声。

我爹爹说好日子过的快,好像美景也是一样,fleeting beauty,一季一季的变换着。

上周去看了Van Gogh的展,一间小屋子里反复展映这投影。这票价我是想抱怨骗钱的,比在纽约看的ARTECHOUSE还要贵。但没办法,坐进去了还是喜欢。整整看了两次,其实要不是旅伴想走,我应该能反复看一下午。梵高的笔触独特,动画里,笔法被肢解开来,放在不同的layer里,然后动起来,达到静态画不能达到的动景,还有交互的愉快。印象派的颜色总能给我一种安全感,特别是斑驳密集变幻的复杂的颜色,整体上是温柔的。也许就像骑车经过时片刻的景色,平凡生活里惊艳的一个微小的宏大的瞬间。其中有一段陪着Edith Piaf – Non, Je ne regrette rien出现的日出日落。刚刚查了这首歌的歌词,果然有的奋不顾身的意思。我觉得凡高的向日葵里也有一种义无反顾的灿烂。

最近还越来越习惯把车里的电台留在古典乐频道,所以想起来去看了一下古典音乐的发展历史。原来音乐和绘画是戚戚相关的,他们本来应该就是,我一直不知道而已。中世纪(400+AC~1400AC),到文艺复兴 (1400-1600), 精美的洛可可,浪漫主义(Music, Romanticism)和现实主义(Painting, Realism), 进入了印象派,后印象派,也开启了现代艺术(cubism, pointillism) 以及越来越抽象的概念艺术。

以前看的很多东西,顺着这条线,好像都能串起来了。艺术曾经是高雅的,或者说也许当时高雅的艺术才被定义为艺术,被保留下来。从神圣的,克制的,工整规范的,慢慢开始接地气,对于现实世界的描写,以及对内心世界的表达。再后来,现实中的场景被抽象化,在打乱的次序中,又保留了美感。再后来,变成了一个概念,一个想法,冲击着艺术的边界。总体而言,艺术的创造和拥有是脱离了贵族化,向更多人靠近的。我总觉得走到概念艺术之后是遇到了瓶颈,走到了死胡同的。从天上来,到地上发展,再从意向上抽象,其实都已经玩儿过了。20世纪确实没有什么可以玩的东西了。

反过来想想最近看的真人秀,好像现在的时代,又开始新的一种轮回。人的感官对刺激的追求不会停止,而且阈值会提高。短频快的快乐,输出不断刺激,这已经不是原来的艺术可以给予的。但我有时确实也喜欢电音,也喜欢hip hop里的节奏,音乐比绘画也许停滞的更晚一些。

接下来会不会是舞蹈呢?新世代的偶像唱跳俱佳,很喜欢看到身体解放的样子。

这种感官被包裹着感受到冲击和愉快的体验,似乎无法被分享,只能说有相同的感觉的人有共鸣。这件事情我是在追韩剧和售后是理解到的。一些微小的不能再微小的点,细节,线索,都能被拿来分析,放大。故事的本身不重要,自然有人能把这些点连成线,描成图。所以偶像有人设,粉丝脑补wishful thinking这些都很合理。这些二次创作本身就是需要想象力的,而且更重要的是一种相互懂得,一个其他人看起来毫无头绪的事情,在这一群人中能形成共振,在某一方面完全相互成就的小团体。我上头期过了之后,持续体验观察了一段时间,感到很有趣。

十月要过了,过的很好,谢谢招待。

Jazz

Afternoon in Paris
Autumn Leaves
All the things you are
I am old fashioned
I cannot give you anything but love
On the sunny side of the street
My heart stood still (Artie Shaw)
Someday my prince will come
Taking a chance on love
In a mellotone

I could listen to them over and over again, listen to different musicians play with it, various tempos, various vibes, various fills. I could dance to some of it, play drums to some of it, and most of times, simply let it play over and over again.

我从来没有想过Jazz会在我的生命中,在我每一天的生活里,扮演这么重要的角色。我曾在低落的夜晚,在欢畅演奏的乐队里找到对生命的热爱,常常枕着她入眠,早晨被她唤醒。她把我和身体联系在一起,和另一个人一起,和一群人一起。Jazz让我感到无限温柔,百转千回,有时又十分热烈,天真活泼。Jazz是相互交印,是灵犀,自由与自律,深刻和活泼,敏感又抽离,是与自己,与他人,与这个世界的对话。从来没有哪一种艺术让我感到如此难以形容,又感到皈依。

我一生都会与之相伴。

我想起你

我对欧洲一直有幻想,夏天是熏衣草,秋天是长风衣,乳酪啤酒熏火腿,森林河流圆舞曲。鱼尾送我这盘专辑,看封面我就很喜欢。08年,是我在美国的第一年,也是我听着盘专辑的第一年。它就像我想象的欧洲一样,端庄,干净,阳光明媚。这七年以来,我反复听,反复听,反复想着,有一天要去欧洲。这一想,就是好多年。
  
下周我就要动身去欧洲了,签证机票旅店假期一件一件的确定下来。临行前突然想起来这盘专辑,从头到尾,再听一次。
  
密歇根的雪天很冷,再厚的靴子如果不防水,从公寓走到图书馆也会有点湿了。室内暖气很足,干燥好像成为一种特别的气味。一热起来头脑和身体都倦怠了,周日的下午,总是为了功课而来,又消磨掉昏沉的时间。
  那时我常常坐校车去镇中心,没事儿也爱去走走。那里的星巴克里有个壁炉,小店里有各色儿玩意儿,书店里的地毯上可以随便坐着看一会儿书。
  那会儿住的公寓没什么家具,显的很空。我有一张二手的老家具书桌,和一支宜家的立地灯。我在那张桌前写过好几封长信。
  我记得窗外天蓝得清澈,地面雪白得耀眼。我常常望着这些发呆。
  
  所有这些场景里,没有人陪在我身边。我带着耳机,听着这每一只曲,走过那些地方,停留,离开,经过温暖与寒冷。如果不是这样,我也不会七年之后的夜晚,被它们再次带回那样的时空。这七年来,我改变,迁徙,不曾察觉有谁,始终如一的在身边陪伴纪录。过去的时间,地方,人,真的慢慢地就过去了。在日复一日的新生活里,从前的事,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。可是原来,时光是会被纪录的。感觉会被赋予在每个音乐段落里,它让我觉得,没有任何人比它更了解那时的我,没有人像它一样陪我做过孤独而满足的一段路。
  
  人为什么会因为怀旧而感到有些难过,哪怕那并不是一段最好的经历。也许是因为回不去了。人回不去了,连记忆也回不去了。如果不是《托斯卡尼,我想起你》,我连回去回忆的通道都丢失了。
  
  二十一岁,我想起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