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外婆

她离开七周了。

9月初我搭乘越洋航班返美,隔天就伴着时差开始感冒。昏沉之中也不敢打电话回家讨骂,直到两天之后,电话接通听见对面母亲的声音,轻声向父亲征询意见——“跟小咪说吧?” 然后对着电话--“咪啊,外婆不好了。”

之后的两天之中,我保持每天一早一晚两个电话的频率打给父亲,听他叙述事情的进展,情况从一开始就很糟糕,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。两天之后,外婆走了。也许是因为感冒,也许是因为时差,也许是因为距离太遥远,我的整个身心不知作何反应。 直到有一天,娘发来邮件说她睡不着。她需要写告别式上外婆的生平,她说她回忆起许多事。我也回忆起很多事。

我的外婆是这个家里注意力的焦点,直到她离开我才意识到这一点。从有记忆开始,家里就常常有争吵。我娘理智的思维和她认为“没有逻辑”可言的外婆的思维永远走不到一起去。外婆和我爹爹,我的两个姨妈,以及姨父们,都有各种摩擦。她和外公,更是吵了整整一辈子,争吵甚至是我们判断她身体是否健康的标志。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些争吵算不算家人之间的感情,但我清楚的知道我讨厌它们,深恶痛绝。我想我不理解她,但我的母亲理解么? 她是她的家庭里最小的女孩子,是个皮肤白皙的姑娘,少时离家,成长在集体里。也许正是因为这样,她对人情世故的理解有着巨大的偏差。她把外公和他们的婚姻当成一切悲剧的源泉。而同样是家里最小的儿子,同样少年离家在集体生活里长大的我的外公,也同样地对这个世界复杂的人情世故一无所知。像孩子一样没有城府,赤诚的不合时宜的我的外公外婆,居然撑过了中国最不稳定最动荡的几十年。虽然他们并不快乐,特别是我的外婆,我觉得她总是那么不快乐。

很多年了, 外婆永远是家庭讨论的主题。娘和姨妈无数次的分析她的人生,解剖她的逻辑,声讨她的莫名其妙。然后每一次的过年过节送礼物,却还是拼命的想要去讨好。外婆喜欢什么,什么让她觉得高兴。应该要带她去哪里玩。我一直对这些讨论毫不感兴趣——人生和婚姻是自己选择的,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为之买单?但那时我太小,太幼稚,太缺乏宽容。我现在明白,外婆太寂寞了。她的个人意志极强,但永远得不到满足。她曾经被骗去买了很多无用的东西,仅仅是因为实质上在传销却假装很关心她的那些“朋友们”,可以让她不那么寂寞。她的婚姻不幸福,虽然没有人能为之负责,但那种不幸福是每天每一秒都在她的生命里存在着的,她坚持了一辈子,折磨了自己,也折磨了身边所有的人。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是无解的,我只是个孙辈,我当时尚不能理解这所有错误之中深深无奈的部分。

所以我们和外婆之间的感情,很难形容。我听说娘没有流泪,流不出泪。我也没有。我们都很少有在外婆身边安宁温馨的记忆。外婆做事情向来无章法,风马牛不相及的食材可以搅和在一起,送给她的衣服不是剪掉了领子就是加上了袖子,家里永远乱的没有可以落坐的地方,还有她一套一套的令人匪夷所思的理论,以及永不停止的对外公的抱怨。即使是在写下这些的现在,我依然无法从那些共同生活的经历里提炼出令人怀念的,舍不得的部分。但我们没有办法忽略她,没有人可以。外婆的阴晴不定和强烈的个人意愿,让她成为这个家里许多大小事的重点考量对象。我甚至不止一次的跟娘抱怨,为什么理智的,很少无理取闹的我,得到的关怀远远比不上在我看来完全是在无理取闹的外婆?

但现在我慢慢的明白了。在外婆离开之后,我猜想家里的每一个人应该都明白了。她是这个家里最大的阻力也是最大的动力。所有人为与她抗争而生,也因与她抗争而成长。金家里所有的女人难道不像她?太有主意,太有明确的个人喜好,都坚强地以自己的独特的姿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,轻易不能被打倒。现在她离开了,我们的心里都空了一块。这种缺乏斗争的和睦好像太安静了。这也许就是道家所说的阴阳交替,盈亏相互,相生相灭。

我所写的这一切,也许是一个很糟糕的外孙女对外婆的回忆录。但它是我真实的回忆。我虽然不理解,不认同我的外婆,可是现在我很想念她。就在我出国前的周末,她去世前的第六天,我们一起去临海泡温泉。整个池里只有我们一家人,安静的夜,抬头可以看见天空中飘过的云。走回旅店的路上,我牵着外婆,她很高兴的指着前面走着唱着小曲儿的我爹我娘。我好像终于拥有了期盼中的家庭生活。我们没有人知道,那个时候她的心脏动脉已经几乎全部阻塞。她坚强的支撑身体和精力,就是为了和我们在一起。希望那时的她,不再感到寂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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