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食色记忆之春

前面的话:

最近《舌尖上的中国》被留学党传疯了,有人说,这是最好的爱国教育,我再同意不过。人的语言记忆非常脆弱,而感官又异常发达,所见所闻未必留得住,舌尖上的感受却永远不能忘记。我生长于江南水乡,而存于记忆印象中的却从来不是烟波画船,青瓦白墙。我对故乡的感情,绝大部分都建立在与食物的肌肤之亲,以及指引我亲近这些食物的亲人之上。

春:

四五岁的时候,我拎一个竹编的篮子,跟在外婆后面,沿着河浜的小道去菜场。道边正开着一种颜色诡异的花,她紫白色相间的花瓣里有一个大黑点。我从小就对这种花感到畏惧,她就是蚕豆花。散长在路边的蚕豆,摘下来可以生吃,但豆腥味很重。炒熟的嫩蚕豆入口即化,老一点的淀粉含量高,是绵密的口感。家里人对“本地豆”的概念很看看重,最好吃的就是本地的人家自己种的豆。我还记得外婆买一大袋子蚕豆回来,家里的人一起拨壳,拨完之后还是一大袋豆荚,蚕豆就一小碗。这两年越来越难买到本地豆,市场上卖的颗粒饱满大小均匀的蚕豆,虽然卖相好看,但是永远煮不酥。反正不好吃的,统称为“外地来的”。比蚕豆更早两个礼拜上市的是豌豆,是我以为最好吃的豆。豌豆也是本地的最好吃,薄油清炒之后,清甜可口。春末夏初,天气转热的时节,放学回来看到桌上泛着亮色的豌豆是非常幸福的事情。一定要挖满满一勺放在嘴里。

比豌豆更早的是我最爱的食物,没有之一。因为只有这样东西,是我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没有吃到过的。她的采摘季节只有两周,而且是严格的两周,一旦过季就要等待来年。每年四月底,阿公阿婆都就开始留心,直到某一天高兴地报告:今天看见卖樱桃了!她的消息,是美好的序曲;从她开始,各种蔬果上市繁忙不歇直到腊月。2003年我中考免试,五月初参加提前的甄选。整整连考一天,只有中午一点午休的时间回外婆家吃饭。那天正好樱桃上市,我匆忙之中依然吃掉整整一碗。考试结果异常圆满,我却从此离家,去上海读书。从那一年开始,每年樱桃上市,都是一个含蓄的讯息。我爹一定要念叨,“樱桃豌豆分儿女,草草春风又一年”。2011年gap year的春天,我们一家去南北湖,适逢小年,樱桃稀疏挂在树上,随手摘下放进嘴里,却依然柔软甜蜜。我问过许多人,没有人知道我说的是什么。在上海念书的时候,爹妈也给我带过,但这么娇弱的,连农药都不能上的小果子,过了半日就发黄发软,朱颜辞境花辞树一样的留不住。

春天的另一件事就是踏青,在年少时必不可少的项目就是带着剪刀和兜子,去找马兰头,荠菜,还有枸杞藤的嫩头。这些东西挖起来很累,蹲着捡半天也只有一点点,我当时很不耐心。现在马兰头和荠菜都有人工养殖,又大又粗壮,但香气全然比不上散落再田地周围的野生作物。马兰头怎么制作我一点也不记得了,反正成品就是碎碎的马兰头和碎碎的豆腐混在一起,散发特殊的青香味。枸杞藤嫩芽略苦,说是败火。我实在不喜欢任何苦的食物,所以也不记得制作工艺了。但是荠菜我是很爱很爱的。拣干净之后,和豆腐一起做汤,只放一点盐,就是一道人间美味,把春天一口一口喝下的感觉。小时候还吃鱼腥草,可以从市场上买到,味道有点古怪,很多人吃不惯。这是我娘跟四川人学来的。把鱼腥草切成小段,拌上辣椒油和盐,是开胃可口的小菜。另外还有一样东西我也不怎么听别人说起,是蕨菜的嫩芽。蕨类就是英文的fern,我今年在加拿大听干娘说起,西方人也拣蕨类的嫩芽吃,是很时鲜和昂贵的好东西。蕨菜芽很好采,关键是时机要对。雨后上山到处是冒出的一根一根的蕨菜芽,顶头的叶子完全没舒展开的就是最嫩的,采下来的时候也会有感觉。回家之后用水汆一下,之后切断凉拌,十分爽口。这些都是时鲜,顺手就得来的东西。一年就趁着春光吃一两次,季候分明的意思也就有了。不过这两年爹妈也很少再去找这些东西,又听说鱼腥草里有重金属残留,所以在我年岁不大的回忆里,这些也是久远的食物了。

我爹爹来自浙江山区,盛产竹子的地方。有竹必有笋,春笋也是好吃的东西,特别是油扪鲜笋。下乡从山上现挖来的,用柴火炉灶做的最好吃!我爹一直爱吃笋,也很会挖笋,挑笋,所以我从小吃到的都是最好的鲜笋。在我的世界里,罐头装的笋和美国的中国饭店里的笋简直是天方夜谭,不可以被称为笋。清明的时候,姑姑还会做青团子,再以前是奶奶做。她们是用真正的青(一种野菜)作出的青团。颜色很深,肯定没有超市里的好看,但是味道清香,加上糯米也是自己种的,里面包的红豆也是自己熬的,我可以吃一大个。要不是知道自己不能消化这么多糯米,我愿意再吃一个!当然也有咸的青团,里面是笋和家里的腌菜剁碎了做成的。我很少在春天去乡下,但记忆中好像也吃过乡下包的粽子。因为粽叶是新采的,所以与糯米蒸熟之后,又是另一种非常清香的味道。乡下一般都是素粽,红豆馅或者放两个枣儿,醮白糖吃。和最出名的“嘉兴五芳斋”完全不同。其实什么都不加,只是伴着清香味的糯米就着白糖,就已经是很好吃了。

江南的春天有无数随手可得的宝贝,还有一样东西,我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,知道来了美国才知道,原来是rasberry。春天去爬山,我爹能敏锐的发现这些小红果子。山爬到一半,他把手一摊,最红最大的肯定给了我。我小时候常常混迹与这些野菜野果之间,并不察觉,直到了美国,超市里永远贩卖不分节气的食物,才醒悟了什么叫做接地气。春天只是一切的开端,我的记忆之门一开,太多的回忆奔涌而来,明天再来继续夏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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