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所在的美国大学,每年冬季学期有一个校际活动,叫做“冬节”,来自不同民族和国家的社团都可以报名参加。当我和朋友分发代表中国文化的八宝粥时,其他国家地区的同学也在庆祝他们日。于是我发现,冬,是个全世界大多数人们在辛勤一年后品尝收获的季节。
可冬季的江南,比夏季的潮湿闷热还要难熬。空气当中的水气,让冷风浸透所有衣衫,真是彻骨的寒意。这个时候,街上就会出现卖烤红薯的大叔,用柏油桶把整条街都烤得香喷喷的。我跟娘出门上街,必定远远就闻到。红心儿的软甜,白心儿的粉糯,表皮烤干后和红薯自然分开来,我顶喜欢剥皮后焦糖颜色的一层,最甜也最有嚼劲。烤红薯的隔壁,一般就有个卖糖炒栗子的。一大锅黑咕隆咚的用铲子翻炒,炒熟的栗子从切开的刀口中露出金黄的颜色。我娘专门找一种小小的,水滴形状的栗子,具体的名字记不得了,只记得它比大栗子更甜。后来听说,柏油桶烤出来的红薯致癌,又说栗子都是浸过糖水的,这些都是好几年没再吃到之后的事了。
红烧羊肉是我家乡的一道特色菜,羊肉性暖,适合冬天吃。浓油重赤的羊肉伴着红枣炖到酥而不烂,出锅后撒上新鲜的大蒜叶子,颜色上就很讨喜;羊肉的肉质细腻,红枣的甜蜜中和了酱油的咸涩,又是一道温馨的本地菜。而和这羊肉一起炖出来的芋艿,吸取荤油酱料的精华,同样美妙的不可方物。我爹爹的家乡,又有另一种羊肉吃法。一样是酱烧,却不放甜料,羊肉去毛去骨,熬出皮质里的胶原蛋白,然后冷却,就变成了一大缸羊肉冻。这样烧出来得羊肉更筋道,自然保存得时间也更长。也许是因为我冬天怕冷,还是喜欢酥酥软软又甜甜蜜蜜的热菜版本。
<春>篇中提到过春笋,冬笋比春笋更难得,在我爹爹看来,也更鲜美。挖冬笋是一件“不可能的任务”--要从土层的裂纹中判断出冬笋的长势,然后小心的刨土,顺着竹边,找到冬笋,整个过程像挖掘古迹一般。鲜笋,咸肉,鲜猪脚,我爹有时还加一点笋干,放在砂锅里熬到表面一层清亮的油,就做成了著名的“腌笃鲜”。冬笋是少数冬季上市的蔬菜。除此之外我记得还有萝卜。很小的时候我主动请缨去奶奶的田里拔萝卜,结果拔了满满一篮之后,被人追着骂。我听不懂,全然不知道对方是朝着我,最后才明白原来拔的全是别人家的萝卜。打了霜的青菜也很好吃,冷天里的“娘嗯菜“一炒就又软又甜。
原来乡下的过年气氛比城里浓厚,现在年轻人外出打工,不再务农,春节回乡探亲假期不长,传统的事项也几乎都省去了。我也是在旅游的古镇上看见人家打年糕。新鲜的年糕打出来还是温热柔软的,放在油里稍稍炸至表皮泛一点点黄,然后撒上糖--最好吃的中式甜品。奶奶家的年糕都是一条一条垒在水缸里,吃的时候捞出来切片。咸的版本是跟猪肉丝,冬笋和酱油一起翻炒;甜的版本是直接煮成糖水。元宵,是正月十五必备。吃完元宵,年也就真正过完了。小时候我们家用米粉做过元宵,包着芝麻馅儿。时隔久远,记不真切了。
我常常觉得美国的食物死气沉沉,一年四季超市里贩卖的东西都一式一样,不知今夕何夕。江南最美好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四季变化,曾出不穷的新鲜感。我的舌尖与这些枯荣紧密相连,于是我也理所应当的成为了自然中的一分子。城市的生活把人和自然隔离开来,我们的胃也在退化。我爹爹说他现在再也不敢像年轻时候那样吃年糕和糯米粽子;我在美国待了两年,去年在重庆一顿火锅就被放倒,胃痛了一天,之后再也不敢吃重辣。
于夜半结束这段漫长的回忆,也仿佛体会曾经拥有的喜悦与满足。下了舌尖的一切,都在心上留着。千山万水,最好的滋味总是在回忆里。